大学的故事里不是只有名师,这些大拇指老师也都是角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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考取大学,我见到的第一个老师是三弟老师。他是我们的辅导员,年龄和我差不多大,也是下过乡的,当过知青,比我们先上大学,毕业了留在学校,现在带领我们这些大年龄新学生。他犹如认识我,对我说,你分在三班,当班长,过两天,开学典礼,你代表全年级同学发个言。
两件对我来说很大的事,他就说了这么几句话,说完就走,头也不回。
他是一个看上去浑身和气的人,却又爽快得没有一点儿缠绕。
代表全年级发言的时候,有一句话是,我们的水平虽然参差不齐,但是我们都会认真学习得个个优秀!
“参差”两个字应该正音的,我却发成了原音,又赶忙纠正。结束的时候,我对三弟老师说:“我音发错了。”他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我:“你已经纠正了,发错的人多呢,没有关系,以后就不会错了。”
那一刻,心里安定,油然开朗,觉得他真是一个辅导员!
也自嘱:必须严格,不马虎!
人被安慰,一生有些重要的获得,不是非要促膝谈心,滔滔不绝,可能就是一个温暖的眼神,胳膊肘轻轻一碰……
我不记得三弟老师给我们开过什么大会,讲纪律,讲理想。
这一届学生,卖力劳动过,庄重奋进过,考进大学,重入校园,是为了更庄重的奋进,对大学生活珍惜得如同珍惜自己的命。
每天慌慌忙忙奔走校园,教室,宿舍,图书馆,八点钟在阶梯教室上第一节课,六点多就去占一个靠前的位子。
我的那个同寝室同学徐祖源,年龄比我大,家在远郊的青浦乡下,有两个孩子,周末回去都要种地。碰到农忙,都会不好意思地跟我请假,神情腼腆,话音里满是歉意:“要割稻子,明天晚上我回不来,礼拜一一早回来,不会迟到的,阿好?”
我用手轻轻碰一下他的胳膊:“不要紧的,你不要太累。”我是学着三弟老师的。
祖源说:“谢谢侬!”骑着车就往家赶,几个小时路程。
星期一凌晨又往学校赶,本是稀少的黄头发,被风吹成竖着的稻草。很破旧的老自行车浑身泥灰,是最标准的乡下样子。
话语原就不多的三弟老师,还对这些人讲纪律讲理想做什么?能不说就不说,非要说的,意思讲完就结束。他知道我们,因为他知道他自己,我们的艰苦和奋进是一样的。
大学二年级,我代表学校参加上海首届大学生演讲比赛,获了团体一等奖。题目是我自己想出来的:《不做灵魂的流浪者》,它是高尔基的话,全文刊登在《青年报》,三弟老师在校园林荫道看见我,远远地竖起大拇指,大拇指在空中往上跳了两下,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,大拇指上也有神态。他带着、辅导的正是这样的一群学生。大拇指是不是就是我们呢?
毕业的那天上午,在第六宿舍门口,全班同学站着,靠着墙的,倚着树的,不倚不靠站得笔直的,听三弟老师宣读毕业分配结果,像一群憨厚农民,听着生产队年终分红。宣读完,大家对他说,陈老师再见,他挥挥手,神情有些害羞,然后便散去。大家都爽快,没有缠绕的人。三弟老师姓陈。
他当辅导员,我当班长,我竟然没有去过他办公室,他也没有到过我宿舍,天然、简单得像一个刚开始已经结束的小故事,没有真正情节,却是一首永久的诗。
考取师范大学中文系,我就兴奋地向往着当语文老师。
毕业实习不繁琐,备一篇课文,上一节课。
带我们实习的周老师,教古典文学,说话甜糯,苏州音,耳语般轻柔,绝无锵锵之力。
我实习的中学是一所“古老”名校。备的课文是闻一多先生的《最后一次讲演》。这是周老师和我一起挑选的。他说,你参加过讲演比赛,这篇课文适合你,上这个课要有力量,要激昂。话音甜糯的周老师,让我要有力量。
我问他,需要很多板书吗?
他说,无所谓的吧,讲演要连贯,不要总打断。没有非写不可的就可以不写,不是小学生了,字都认识,激昂、磅礴的句子和气势,学生还会听不懂啊?听得懂的。
我很有力量很激昂地上完了课。上得好像我是闻一多。虽然没有穿长衫,没有围围巾,但是声音和气势,都是紧紧靠着他的。为了提醒、敲击自己的激情,我把闻一多的《红烛》抄下几句在书页上:红烛啊!既烧了,便烧着!既已烧着,又何言伤心流泪?
我也不时地看一眼周老师。他专注地看着我,惯常平和的神情中竟然也有了一点闻一多的严峻。
我还假装警惕地扫视着教室的四个角落,我不知道学生们是不是注意到我的扫视,心里有没有想:“他在看什么?”
我在看什么呢?
我在看,这里有没有特务!那一刻,如果现场有一个特务,突然朝我开了一枪,那么我一定要手撑讲台,激昂、凌厉地把讲演全部讲完,然后高呼一声口号。
我蛮搞笑的,而且搞笑得很有严肃意味。
现场没有特务。“古老”名校的校长,教研室主任,听课班级的语文老师,还有我们中文系的副系主任,都坐在最后一排听课。
讲完了课,我在收拾课本、讲义,校长和教研室主任走到讲台前,校长问,梅同学,你愿意分配到我们学校当老师吗?
我怎么会不愿意呢?简直太愿意了。
在农场,从知青里抽人到师大培训一年,分到中学当老师,我都没有资格轮到。因为都是抽高中生,我是初中生,所以每一次都是站在路边看着拖拉机载乘着他们无限风光、笑容灿烂地离去,挥手祝贺他们,满心苍凉叮嘱自己镇定。农场本是盐碱地,不同情苍凉,种出庄稼不但靠劳动还靠机会,你没有机会,苍凉等于给自己刮西北风,更是荒芜。
我还没来得及说愿意,副系主任一步跨上,伸手拦住校长,说,不啦不啦,这个同学我们学校有安排了。
稻田金黄突然冒出,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种出来的。
周老师站在远处看着我,目光里依然是温温的笑,神情恢复成惯常的甜糯。他是一个普通的老师,为学生做着普通的事的时候是在近处,更多的时候是站在远处。他听不见讲台前的人在说什么,但是我看见他也朝我跷了跷大拇指!
他穿着一件蓝颜色的衣服。
后来,我留在中文系当老师了。
大学的故事里不是只有名师,这些大拇指老师也都是角色。普通的美好只有普通的眼睛看得见,普通的心里记着。我们都太普通!
我也很想念副系主任。(梅子涵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