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相关资料图)
集中看吴越多年来写下的这些文字,仿佛可以看到一个人的不断扩充,勤勉向上。
吴越采访阮义忠,一眼看出他越来越接近他多年前“人与土地”系列里的拍摄对象。这样的敏锐,令人印象深刻,我倒是不怎么惊讶,因为认识她快二十年了,感觉这是她随身携带的特质;而且,当她准确、鲜明、坚定地把她的观察和感受描述出来,形成为语言,同时又获得语言的支持,这种敏锐似乎更进了一层。
敏锐落在或抽象或实在的问题上,落在具体的人和事上,也落在细节上,甚至物件上。她注意到阮义忠戴的草帽,蔺草手工编织的草帽——他的作品中都带有这种草息;勒克莱齐奥的皮凉鞋,在北京冬天,凉鞋里穿了袜子;一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,原本训练有素的江南舌头因为长久的异质经验而丧失了灵动,无法应付它,乃至丧生。
这样的关注力和关注点不是什么人都有的,作为对比,我举自己做个例子:几年前参加一个活动,与勒克莱齐奥在一艘长江游轮上过了好几天,还得到他一本签名的小说,可是我现在对他穿什么衣服模模糊糊,更不要说鞋子了。看吴越书里的陈村、苏童、金宇澄,还有一些我熟悉的人,时不时就会碰到新奇的地方,哎,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?
吴越说阮义忠是寻找认同与肯定的艺术家,他“为感动而拍摄、为肯定而拍摄”,他说“相机是赞叹的工具”;吴越的采访,大致也是这样吧。采访当然有各种各样的,摄影也是,肯定是一种选择,同时也就意味着拒绝,一个人有能力以肯定的态度、信念来践行,于对象是取上,于自己是上出。
阮义忠又说,一张照片并不是偶然的,那不只是一个影像,是两个陌生人突然因为生命撞在一块擦出火花而变成一张照片。采访也是。看吴越和班宇对话,感觉就是,他们这两个同代人,能说上话,能碰出问题,能触到核心;看吴越写一个理发师,看她记录理发师的口述,我能强烈地感受到,是什么触动了她来做这个采访,她用这个和她很不一样的平凡人的经历来肯定什么。
一个好的采访者,他或她,不能设定自己是稳固的,而能随时从采访中吸收养分,点滴累积,促成自身生命的丰富和成长。用吴越的话来说,就是“对一个个‘现成的人’的不信任与不满足”——包括对自己这个“现成的人”的不信任与不满足,因此才可能发生改变。集中看吴越多年来写下的这些文字,仿佛可以看到一个人的不断扩充,勤勉向上,虽然采访者多是隐身在后面的。
许多年前,我还是一个年轻教师,在课堂上认识了吴越;她毕业后进文汇报,做了十几年记者,而我之前也曾在文汇报做记者,不过实在是差劲,过了四年即落荒而逃,与她的出类拔萃可成对比;这几年她是《收获》的编辑,写作非虚构,以诚恳和热力、耐心和才华,寻找焕发能量和确认自我、改变自我的方式。眼前的这本集子算是一个阶段、一个方面的小结吧,我欣喜她有这样一个小结。她从许多人那里分享过“硬面包”,我们可以通过她分享他们的“硬面包”,还可以,分享她的“硬面包”。(张新颖)
(本文为《必须写下我们:被写作改变的人生》序,有删节。吴越著,活字文化·四川人民出版社,2023年6月出版)